恒温器第三次固执地跳回26℃时,我对着控制面板笑出了声。这个执拗的数字,就是父亲生前总挂在嘴边的“黄金温度”。他总说26℃最适合骨髓移植患者,说这话时手指还会不自觉地摩挲那件褪色工装外套——此刻那件外套正挂在玄关,充盈的水汽让它的颜色深了几分。
潮湿的水汽让我想起那个午后,父亲硬要拖着术后未愈的身体装智能家居。他的鼻梁不高,专注于手头工作时,老花镜会滑到鼻尖罢工,后腰的疤痕也会旧背心里探出头,跟着父亲的动作起伏。我至今记得他跪在地上校准传感器的模样,手背静脉因多次化疗隆起青紫色的丘陵,指尖却稳稳抵着红外测温仪:“雨季要注意祛湿保暖,我加了湿度过高的预测警报。”
近来,灯光总在夜间某一时刻亮起。系统日志显示雨夜凌晨一点零七分,客厅灯会亮起五分钟。我裹着毯子蹲守,发现暖光恰好笼住冰箱上的全家福。照片里他搂着我肩膀的手戴着婚戒,上个月那枚戒指已随母亲长眠,而扫地机器人被设定每周三带一束白菊放到母亲墓前,这是父亲用代码写就的悼亡诗。
悼念的旋律在某日清晨突然流淌。当语音助手循环播放《十七岁那年的雨季》时,我掀开钢琴凳下的检修盖,在电路板夹层找到备份硬盘。歌单创建日期标注着化疗最后一天,372条未发送的语音指令里,最早的那条带着监护仪的滴滴声:“明早提醒小航……紫色药片……”被哽咽截断的空白处,传来护士推换药车时的药瓶碰撞声。
又是一夜暴雨,今夜我注定与好梦无缘。客厅某样电器突然运转的嗡鸣惊醒了浅眠的我,顺着电流声摸进客厅,祛湿器已在岗位上运作许久。操作记录显示这串代码的最后修改时间,是他临终前四小时——那天心电监护仪的波纹已淡如铅笔草图,他还在用输液架支起平板,给增添的每条代码烙上心跳的余温。
余温在今晨的浴室蒸腾成雾。淋浴器泄出40℃热水的瞬间,贴在镜框上的便利贴开始卷边,背面褪色的钢笔字在蒸汽里舒展:“别怕烫,多冲会儿暖和。”水珠滚落时,我忽然看清天花板传感器上的碘伏棉渍,那是他安装时被螺丝刀划破手指留下的印记。
带血的记忆在手机震动时愈发鲜明。手机弹出经过殡仪馆IP中转的加密消息,落款正是父亲一辈子引以为傲的那个工程师编号。破译后的代码指向空调维修孔——38℃暖风突然涌来,精确复现他论文里的“最温暖的拥抱”。在拥抱中,我摸到了一封信。
展开的信纸上写满了父亲的备注:“镇痛泵流速应≤2ml/h”,旁标注着潦草的计算式; “每日紫外线消毒30分钟”,还附上了辐射安全范围示意图;“5A级桑蚕丝”,数据采集自我儿时的口水巾; 最末页贴着泛黄的体温记录表,横坐标是化疗周期,纵坐标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。那些起伏的折线被他用不同颜色描摹:红色线段标注“物理降温有效区间”,蓝色虚线指向“骨髓移植危险期”。在最后一次测量的37.3℃旁,他画了个歪斜的太阳,末端写着小字:“今天护士说你笑了,体表温度升高0.3℃,属于正常波动。 ”
雨停了,楼下传来沙沙响动,樱花树的枝丫在奋力地抖落雨水。某个光点突然溅落在我掌心,低头看去,是朵裹着雨珠的樱花。风掠过树梢时,整棵树的灯光突然开始闪动,闪烁成心跳监护仪上平稳的绿色波形,永恒地起伏着。